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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 | 王仙桃杂文:穿越北疆之夜
发布时间 | 2023-01-12 08:23:28    

   我曾有幸先后六次造访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留下跋涉的足迹、禾木白桦林抛洒动情的泪水、天山大峡谷回荡欢快的笑语、龟兹烽燧放飞穿越历史时空的梦想。

  但即便如此,新疆的一沙一草还是常常萦绕于怀,意犹未尽,像一只甩不掉的毛毛虫一样在心头盘桓,挠得人心里痒痒。我确信自己前世跟新疆一定有不解的渊源,否则,作为一个东南沿海地区的人,今生对遥远边疆那片神奇的土地竟然如此情有独钟,一往情深,就解释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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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网络

  在我的新疆之旅中,印象最深的当属三年前夏天的那一次,陪着情侣乘坐绿皮火车,在茫茫夜色中像一只蜥蜴慢慢蠕动着穿越北疆。

  由于此前已两次乘坐飞机和长途汽车游历北疆,因此这次我想改乘火车,换一种方式去饱览北疆的风貌、风光和风情。恰好我们在乌鲁木齐下榻的酒店有旅行社组团去北疆,交通方式也正是我想要坐的火车。

  只不过火车是夜班车,而且还是那种怀旧感十足的绿皮火车;晚上八点从乌鲁木齐出发,经石河子、沙湾、奎屯、克拉玛依和福海等站点,第二天早上将近九点到达终点站北屯。这不仅可以弥补我之前从未夜游过新疆的缺憾,而且也符合我多维度、多视角,全方位深度体验的旅行风格。更重要的是,旅行社设置的游览线路跟情侣的设想基本一致。

  虽然七百多公里、近十三个小时的行程,旅途不免辛苦和劳累,但夕发朝至,欣赏欣赏茫茫戈壁的雄浑夜色,累了困了在卧铺上睡一觉,天亮后到达目的地就开始游览,等于节省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让第一次游新疆的情侣短暂而宝贵的假期得以充分利用。同时,我也幻想着,在“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美妙意境中与情侣优哉游哉,剪烛共话移动的西窗,该是何等浪漫!

  看上去,这一趟旅程对我和情侣可谓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于是,我实事求是,把利弊和顾虑跟情侣和盘托出,当然也添油加醋地蛊惑,撺掇她不要错过令人陶醉的旖旎夜色。没想到她竟兴意盎然,还感激地一个劲夸我考虑周到。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决定乘坐绿皮火车,来一次充满异域情调的月光之旅。

  新疆与内地有两个多小时时差。因此,从乌鲁木齐发车时,火红的晚霞印染着大地,仿佛特意为我们铺上了一层红地毯。带上热情的当地朋友为我们准备的馕饼、牛肉干、葡萄干、矿泉水等在新疆旅行的必备之物,我和情侣迫不及待登上绿皮火车,随着站台上广播喇叭的播报声和铁路工作人员粗犷的吆喝声,列车便像一头年迈的骆驼,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缓缓走进苍茫原野。

  属于我俩的北疆月光之旅正式开启了。我和情侣竭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无限憧憬和热切期待。

  咣当——咣当——,车轮与钢轨连接处撞击所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响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让我突然想起39年前坐着“闷罐子”车参军去部队的经历。但此时此刻,我无暇回忆,贪婪地欣赏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景色,同时又忐忑不安地希望夕阳快快落山,月亮早早升起,以便尽快享受意念中的浪漫月夜。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果不其然,新疆早晚的温差确实很大,即使是仲夏的傍晚,拥挤的乘客使局促的车厢里显得异常闷热,但从车窗外飘来的阵阵晚风还是让人感受到丝丝凉意。

  天遂人愿。火车经过石河子车站没多久,死乞白赖悬在西天的夕阳终于坠入荒漠,期盼已久的夜幕悄然降临,月亮也在我们的千呼万唤中羞答答地升起。但是,尽管天气晴好,随着太阳从地球另一边散发出的最后一缕余光消逝在遥远的地平线后,惨淡的月光洒在广漠上,似乎瞬间就被深邃的无底洞吞噬殆尽,天空宛如一口巨大的黑锅倒扣着,沉重的压抑感令人窒息。在车厢内昏暗灯光的反衬下,车窗外的北疆大地越发显得空空荡荡,黑黢黢一片,若不是夜空中依稀闪烁的星星偶尔可见,简直就跟躺在盖了棺的棺材里一样,因此,黑暗中还带有一丝令人胆寒的阴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夜空变得越来越浑沌、凝重和纯净,仿佛我们正在走进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

  火车有气无力地在黑暗中不紧不慢地爬行着。我舍不得离开情侣去上铺休息,也不想错过随时可能出现的浪漫月光,在下铺紧挨着她坐下,拿出新买的新疆特产丝质帔巾给情侣披上。

  你描绘得天花乱坠的月光之旅就是这个样子吗?”正当我对北疆的夜色疑惑不解之时,情侣扭过头贴着我耳朵轻声说。我无奈地歉意一笑。“不过,这黑缎一样浓密粘稠的暗夜我喜欢!”算是她对我弄巧成拙的行程安排和想当然地炮制出的浪漫月光表示宽恕和安慰。

  我悻悻然,努力想以积极的心态去揣摩和理解作家迟子建对黑暗的赞美:黑暗在这个不眠的世界上,被认为的光明撕裂得丢了魂魄。其实黑暗是洁净的,那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繁华亵渎了圣洁的黑暗。同时,在心里反复祈愿月光亮点、再亮点,以便安抚情侣的心理落差,也给自己的误判挽回一点颜面。

  然而,情侣却像着了迷一样,一只手臂缠绕在我脖子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含情脉脉凝望着窗外,嘴角挂着迷人的微笑。要知道,在家看惊悚片时,哪怕是大白天,她也要打开所有的电灯借以壮胆。而面对眼前无边的黑暗,她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慌失措,反而沉醉其中,尽情享受,似乎那巨大的黑洞里有她遗失的梦和不了的情。对此,我感到十分震惊和好奇。这绝对不是因为车厢里人多势众,也不是因为我坐在身边,让她多了一份安全感和从容不迫,而是彻头彻尾被这从未见识过的,且呈排山倒海之势压迫过来的深沉黑夜征服了!

  由于北疆纬度高,加之火车上半夜是向西北方向、午夜至奎屯后又折向东北方向行驶,因此,一路上火车好像刻意躲避着月亮,背负黑暗前行。火车行进在北疆大地上,犹如一叶扁舟漂泊在夜色茫茫的大海上,或是航天器进入大气层遭遇到“黑障区”,纵然瞪大眼睛也如同双目紧闭,目空一切。

  看着月光被空旷的莽原稀释得一贫如洗,我心生恻隐,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觍着脸逗她:“月光被西域妖怪的收光镜吸进去了!”

  她全然不予理会,依然全神贯注凝视着黑咕隆咚,浑浊一片的车窗外。由于地广人稀,零零星星的灯火也极为稀罕,车窗外除了一闪而过的电线杆的影子,没有任何的参照物,也没有丝毫的光影比对。列车员也不播报到站(或许我没听到),因此,连我这个在军校专门学习过《军事地形学》的人也只知道火车在准噶尔盆地腹地像蜗牛似的爬行,而不清楚具体位置。

  只有偶尔遇到火车交汇时,从对面车头上射出的耀眼灯光扇面所及处,才能稍纵即逝地浏览到一些窗外的景观,一片片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或高粱、一丛丛低矮的红柳或芨芨草,还有一点点在车灯照耀下反射着幽幽白光的西瓜或哈密瓜。难得一见的影影绰绰,这才让人感受到北疆大地夜幕下的羸弱生机,也更让人意识到光明是何等珍贵!

  也难怪她产生如此的兴致和心境,就连我这个曾经在喀什古城的民宿窗户中领略过“阑干化清流,滴水辰星落”之意境,自诩“半个新疆人”,也为眼前这幅被层层叠叠的黑天鹅绒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莽莽苍苍,庄重肃穆的后现代主义风格的画作所倾倒、所折服!

  看着情侣宁静而安详的剪影,我不忍心打搅她欣赏夜色的专注思绪,影响她在往事钩沉中搜寻美好回忆或浮想联翩,默默在心里哼唱着旋律优美的新疆歌曲《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籍此聊以自慰。

  其实,此次旅程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穿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由索布古尔布格莱沙漠等四片沙漠组成,位于北疆准噶尔盆地中央,北起乌伦古河,南至玛拉斯河,面积近五万平方公里,绝大部分为固定、半固定沙丘,是我国的第二大沙漠。穿过沙漠就到达了准噶尔盆地的彼岸,也就进入到我们北疆之行的第一站。

  而穿越沙漠的距离并不很遥远,只是绿皮火车车速缓慢,且常常因“让行”而不得不临时停车,因此,火车随时就会停靠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中。这也正是这段旅程需要那么长时间的原因所在!火车走走停停,不仅打乱了我俩的思绪,而且随着临时停车次数的不断增多,我俩上车时的激情四射和心神荡漾逐渐减退,并开始有些烦躁不安,对能否按时到达目的地有所担心。话题也就自然引到内地绝大多数地方早已告别了绿皮火车时代,取而代之的是风驰电掣,便捷高效的高铁,而北疆大地广袤、平坦,为什么不修建高铁呢?但反过来一想,如果修建了高铁,现代工业文明必然带来对原生态的破坏,边陲的古朴民风和慢生活也会随之消失,一闪而过之间又怎能让西域风情,包括眼前的夜色尽收眼底呢?

  人们常说,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事实确实如此!不要说新疆全域,单是南疆或北疆,甚至于一个市或县的地界,只要你走上一遭,这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就会永远铭记在心上。

  而无论南疆或北疆,如果你像沙漠中的蜥蜴或骆驼一样踯躅爬行,大与慢之间的反差,更会放大疆域的辽阔,新疆给你的感觉就不只是泱泱中华,地大物博的常识性概念,而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无边无际、浩淼无垠和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震慑,还有无奈的慨叹!

  火车越慢心越急,也就觉得终点遥不可及。我俩相互逗趣,相互安慰,极力在原始与现代、落后与先进、黑暗与光明等话题中寻找平衡点,不知不觉火车已经到达奎屯。站台上操着汉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等不同语种的人群摩肩接踵,身边堆放着大包小包。

  我没想到午夜时分从奎屯上车的人还那么多。从他们携带的超乎寻常的物品中,我猜想应该是做生意的商人,为了节约时间,提高效益,他们不得不在南北疆之间星夜兼程,穿梭奔波,一个个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但是,开发大西北的国家战略给他们带来了无限商机,相信他们今夜的辛劳必将换来明天的美好生活;闭塞的边陲之地也会变得越来越欣欣向荣,兴旺发达。

  火车自奎屯折向东北方向行进,此时的月亮又像是有意跟我们捉迷藏似的,悄悄躲到了身后。先前已在车上的人们继续在卧铺上休息或玩手机,刚上车的人安顿下来后也逐渐消停,车厢里悄无声息,一片寂静。

  为了情侣有充沛的体力天亮后游览观光,我劝她休息一会,并把一只耳机塞进她的耳朵。耳机里正播放着我特意下载的那英演唱的歌曲《白天不懂夜的黑》: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微弱的亮光想抻开耷拉的眼皮,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果然发现晨曦微露。由于火车正向东北方向行进,和煦的晨光透过车窗侧射到一张张憔悴的脸上。仿佛刚刚冲出“黑障区”的人对眼前的光亮尤为敏感,因此,当太阳从辽阔的地平线上喷簿而出,“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瑰丽壮美让人心潮彭拜,车厢内一片欢腾。人们的兴奋不无理由,这一夜太过漫长,漫长得仿佛穿越了时光隧道,从另一个虚幻的世界猛然来到现实之中。

  我和情侣即将开启此次北疆之行的第一站,从她倦怠但透着欣喜的目光中,我深刻反刍着新疆伊宁女作家毕淑敏环球旅行后的温暖感悟:旅行是为了踏遍世界的每个角落,有时候并不为了什么,就是想去走一走。旅行是一种学习,旅游是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旅行就是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都说旅行是无论如何也要在路上,旅行是给所有平凡的风景加上痴迷的滤镜。其实人生就是一场旅行,目的地除了远方,还有内心最真实的自己。

  在黑暗中穿越北疆大地,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体验。虽然无缘邂逅浪漫月光,但这趟旅行,是我此生无憾的际遇,相信也会是我许多年后无两的深切缅怀。关于北疆的图腾,宛如沙雕屹立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之上,任凭风吹雨打。我对北疆的眷恋和不朽情怀,日夜流淌在奔腾的额尔齐斯河中!

  2023、1、10

来源:中国网    | 撰稿:王仙桃    | 责编:俞舒珺    审核: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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