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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贵有古风 画妙在禅境 写在王伯敏先生逝世十周年暨诞辰百周年之际
发布时间 | 2024-01-26 10:48:54    

   癸卯岁尾,各方原有计划在京举办一个书画展,以纪念王伯敏先生逝世十周年暨诞辰百周年。展览的展品已齐备,画册也已出版,无奈场地费用落实不下来,只好搁置。一个获得首届中国美术终身成就奖、多项国家图书大奖,有“一代儒墨”“画史通儒”之誉的杰出学者、书画家,却无法在国家级展馆里一展其艺术风采,委实令人遗憾。

  不过,办书画展只是后人的心愿罢了,王先生生前并不在意于此,不愿在这方面花费精力。他一向把画画看作是读书做学问的余事,在他的半唐斋里,一边是书桌,一边是画案,书桌是主战场,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光都埋首于此,而画案以及置放诗稿的床头,则是闲暇时濡墨挥毫或临睡前推敲诗稿的地方。在他给自己订立的日课中,读书、治史始终是第一位的,画画、写诗、夜坐、看山等都是余事。他曾有句云:“莫嫌湖上书楼小,子夜案头天地宽”“岁尽挥毫云漠漠,更深治史月弯弯”“半唐斋里人长乐,壁上云山枕上诗”“登上昆仑抒极目,方知至美在中华”,这些都是他日常生活与情感的真实写照。

  王先生生前也曾办过一次书画展,那是在2013年夏秋之交,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美术学院、中国国家画院和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联合在杭州南山路中国美院展览馆内举办,是为庆贺他90寿诞。那次展览形式简朴,没有鲜花簇拥和领导加持,王先生本人也因病而不能亲临,但观众的热情却很少见,展厅里摩肩接踵,人们对老先生奇拙的画风感到惊喜,对他作品中散发出来的磊落昂藏之气赞叹不已。那次展览期间,我南下探望先生,见他形容消瘦,犹如风中之烛,不觉黯然。临别,他在赠我的画册扉页上题曰:“书画天长地久”,又题:“一山一水,山重重,水淙淙;一卷书,一轴画,自抒怀,和其中。眉公曰,泣鬼神。”这使我怅然地感觉到,这是他穷尽一生研究所得出的深切感悟,是对中华传统艺术内在美的由衷赞叹和深深眷恋。4个月后,先生驾鹤西去,来自全国各地凭吊者如云,挽联、送别诗布满了殡仪馆大厅,一曲《阳关三叠》袅绕不绝,寄寓了人们对这位艺坛硕望的依依惜别之情。王先生的离世,与同年去世的法国华裔艺术大师赵无极和英国著名汉学家、艺术史家苏利文一样,成为人民日报网所列的当年艺坛之痛。

  王先生与其艺术之所以得到人们的尊重和喜爱,与他睿智通达、平易近人分不开。对于周边人来说,他是一个可亲可敬的邻家老翁,对于业内人士来说,他又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良师益友。他一生抱朴守拙,讷言敏行,从不摆架子、讲排场,不以学者、艺术家自居。从学从艺70年来,他竟日与时间赛跑,焚膏继晷,笔耕不辍,不仅以洋洋千万字的美术史专著奉献于这个时代,成为中国美术史研究的集大成者,而且还以清奇磊落的笔墨,标记出当代文人画的高度,是一个“不说大话的大家”。

  王先生早年转益多师,求学之路异常丰富。他上过私塾、新式学堂,念过刘海粟的上海美专西画系。在上海美专期间,还得到俞剑华在美术史研究上的指导以及汪声远在国画创作上的启发。美专毕业后,他北上游学,就读于北平艺专徐悲鸿的研究生班,同时旁听北大历史系唐兰等人的课程。在北平期间,正式拜师黄宾虹,并于解放前后,与宾师分别受聘于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今中国美院),协助宾师直至其去世。他一生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与20世纪国内重要的书画家、历史学家以及国际上相关领域的重要学者,几乎都有过交往和接触,并结下深厚的文墨缘。他在上海美专念书时,同学木心在他名字上添加笔画,给他起了个田宿繁别名,想不到这个别名有趣地预示了他躬耕不辍、硕果累累的一生。

  王先生尊师重教、奖挹后学,与人相交不分贵贱,无不坦诚以待。他在与湖上诸老潘天寿、沙孟海、夏承焘、姜亮夫、陆维钊、陆俨少、陆抑非、诸乐三、顾坤伯、余任天等,海上师友唐云、程十发、钱君匋等,虹庐后继李可染、林散之、赖少其等的交往中,见诸诗文笔墨的满是敬重和情谊。上世纪50年代初,年事已高的黄宾翁没有教学任务,基本上在家画画、著述和会客。那个时候,王先生常常侍从在侧,倾力协助宾师整理画论,使其画学思想得以传扬。他还有幸作为弟子代表,在华东行政委员会文化部颁授 “中国人民优秀画家”荣誉奖状给宾师的庆祝大会上,致辞敬贺。那场浩劫期间,美院景云村里的老教授们噤若寒蝉,王先生与诸老仍时有往来,相互安慰。风暴过后,一片哀鸿,他曾作诗悲悼潘天翁云:“笔似金刚杵,心如天地宽。画师今不见,极迹在人间。”又曾画璞石三块,以石之淳朴,赞颂诸乐三先生的仁厚师德。他与沙孟翁的缘谊始于浙江图书馆。有一段时间,他们经常在那儿借同样的书,常在同一借书卡上签字,名字熟悉了,终于有一天在图书馆碰面,结为忘年交。他敬重沙孟翁的人品、学问和艺术,每逢沙老重要寿辰,便作诗庆贺,平素也多有往来请益。在他前三部美术史,即《中国版画史》、《中国绘画史》和《中国美术通史》相继出版后,沙老深感钦佩,书赠“三史罕人王伯敏”,以表赞誉。王先生念旧情、重乡情,对于业内同仁、老友乡亲索题索画,几乎是有求必应,从不计较,有时还主动寄赠,以示惦念。曾有一陌生人在市场上买到仿他的赝品,上门来哭诉,他当即画赠一幅以作宽慰;又有一老板欲高价多买他的画,他反而劝说对方买一张看看就好了,不愿多画。王先生晚期对民间剪纸兴趣浓厚,为编著《中国民间剪纸史》常常外出采访民间艺人,不仅为他们发声留名,而且还以自己卖画所得资助其出版,又在桐庐别墅设立“剪纸山房”,为各地剪纸艺人和研究者提供交流场所。

  王先生对学生的关心温暖而有原则。他在指导我硕、博论文时不厌其烦,在稿子上作的批语密密麻麻,有时还要靠接纸来完成。当我的博士论文《香港美术史》成稿后,他不仅亲撰长序,还写信让我携往香港拜见饶宗颐先生。饶先生对我这个“伯敏兄”介绍来的学生格外关照,约谈了两次,不仅认真过目书稿,还为此题写了书名。当论文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后,王先生高兴地抚看样书,执意要给我3千元钱,嘱咐我多买几本由他送给图书馆。我明白,这是先生对我的一种奖励。2007年冬,先生三下南洋,在新加坡小住,知我取意东坡,有大可居斋名,故而作《大可居小册》持赠,又赠诗勉励我:“以璞为邻大可居,兰窗研砚食茹蔬。君今不惑思无极,赢得年华勤著书。”从游30多年,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工作,每次回杭州探望,先生总要留我在家里吃饭,由师母掌勺,临别还将新出版的著作分别签字盖章后送给我,也经常捉笔为我写幅字、画张画,令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古风吧,多少年来,这种满是书香和情意的温馨,如同烟波渺渺的西湖水滋润了游子心田,激起我对古代读书人青灯伴读以及仗剑走天涯的浪漫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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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敏 《璞》2007

  画画对于王先生来说虽然是余事,但每落笔便有佳趣。特别是进入耄耋之年后,深醇的学养,使他的笔墨越来越有精神,这也印证了“人书俱老”以及“积学鸿儒必具神秀”的传统功夫论说。他晚年所画山水竹石,总有一种清奇、朴拙、老辣、苍秀、矍铄和陶然忘机之感,富含禅味与禅趣。这种禅意之美,体现在布局立意上,往往是不求整饬、随机而发,擅留画眼、虚实洞明,凝神蓄势、气息贯通,似近犹远、意达八荒;体现在笔墨色彩上,则有不齐而齐、任运自然,老笔苍苍、磊落清奇,墨有亮墨、水墨氤氲,墨彩熠熠、极古而新等特点。很显然,他继承了黄宾翁衣钵,又有自己的独特创造。在长期的探索中,他不断深入黄宾翁“内美”堂奥,食髓知味、取精用弘,挥毫时稳健老辣、烟霞满纸,很少会出现僵局。面对十几年几十年前的旧作,他捡起一支秃笔,稍加思索便放手点笃,经过一番收拾后,旧画瞬间变得神采焕然。记得他向我示范积墨法时,谈到黄宾翁笔墨精妙至极,无论怎样反复地画都不板结,不会画成墨猪,反而越画越精神,越黑越透亮,这种笔墨功夫近世无人能及。

  王先生画中的禅味与禅趣,有赖于他独特的画法。具体来说:一是擅用宿墨,此墨漆黑浓稠,由松烟古墨调制而成,用时惜如明珠,只点笃在关隘处,以便干后成“亮墨”,起到提神醒目的作用,从而将此极墨发挥到极致;二是擅于赋彩,除了擅用淡彩以得清韵外,还经常用石青、石绿、朱砂与白粉调成浓彩,罩盖或点笃在山峦幽壑处,以增强画面的烟岚和苍雄之气;三是妙用水法,他在黄宾翁“五笔七墨法”的基础上,提出了“用水九法”,有史以来第一次将“水法”提升到与“笔法”“墨法”相并列的地位。“九法”用途广泛,如其中的铺水法,多于大局画成后,待到九分干时,再大量铺水以接气、出韵,从而统一画面;四是活留画眼,就像下围棋一样,开始时多留,随着笔墨的深入再关掉一些,最后使画面在大黑大白、虚实相生中,出现神明通达、天地浑然的效果;五是喜用没骨法来画山水,以水墨浑融的方式妙写江山之苍润,达到“没骨画山山有骨,无心点染墨氤氲”的审美奇效。王先生在谈自己的创作体会时说:“山水之作,以渴笔使其苍;以淡彩使其丽;以渍墨使其秀;以凝水使其清;以铺水使其润,五者之成,要不断实践。”又说,作画要“五到”,即笔到、墨到、水到、意到、神到,只有这五者皆到,才有可能达到水墨神化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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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敏 《清韵》 2007

  王先生在画法上的精湛造诣,与他在理论上的觉悟分不开。长期深入的画史研究以及虹庐艺术的熏陶,加上质朴而敏悟的天资,使他养成了超然物外的艺术旨趣。上世纪70年代,他在与赵朴初、林散之诸老的诗词唱和中,多次谈到了禅画画禅问题,从中得到相互启发。也就在那个时期,他所作的许多论画诗,如“麝墨浓如漆,狼毫力似针;无妨怜白水,渴笔长精神。”“金石千年寿,诗书百世传。挥毫重磊落,点染莫求全。”“莫计毫端拙,但怜画有情。丈人求画趣,画趣出天真。”“吾道心存拙,不以小巧荣。一钱老松墨,写出万山情。”等等,既涉及笔墨、色彩、章法等画法问题,又包含不齐而齐、宁拙勿巧、返璞归真等美学观。这些审美和创作观念的形成,无疑也推动了他的书画实践,使他在心手相适的过程中,实现艺术上的蜕变。

  长期以来,王先生日耕夜作,养成了品茶夜坐习惯。他把夜坐列在不同时期的日课中,作为实现自我提升的一个重要途径。他在70岁作的《生日自况》里写道:“作画著书鬓未斑,煮茶夜坐自安闲。而今犹幸如松健,昨日又登齐鲁山。”稍后又在《雪夜煮茶》中写道:“入冬夜坐煮清茶,风雪炉边画梅花。若使饮茶人不醉,为何老树万枝斜。”夜坐如同佛家禅定,一直让他有安然精进的感觉,对于他在静境中体悟禅机,获得空寂清妙的画境,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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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敏 《郑江秋韵》2011

  王先生年幼时熟读唐诗,一口气能背诵百余首,唐诗中的意境早已在他心田播下种子。唐代文人士大夫多把禅学和老庄思想奉为圭臬,喜欢以夜坐方式参禅悟道,并通过诗歌来抒写内心清澈空明的感受和体验。这种诗人的致静之道、参悟之法,反映出中国文人注重内心感悟、渴望融入自然的心理倾向和精神特质,对强调诗画本一律的文人画来说,从一开始就产生极大影响。历代文人画大师多能引禅入画、澄怀味象,让内心的觉悟转化为艺术上的升华。所谓“春气遂为诗人所觉,夜坐能使画理自深”,诚非虚言。王先生精研画史,对文人画这一精神脉络有深刻的认识和感悟。他喜欢明代大画家沈周的《夜坐图》,尤其是图中那篇长题“夜坐记”,对该题记中所述的夜坐之用——“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斋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深有同感。这种感悟不仅流露在他那些氤氲苍茫的画作中,而且还直接体现在他自己画的《夜坐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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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敏 《铁岩银谷之图》 2010

  他画的《夜坐图》,目前所见有两幅,印象最深的是2006年春夜所作的立轴。那个夜晚,他在桐庐大奇山半唐书舍内夜坐,忽闻有风撼竹木之声,因思沈周有“夜坐记”,遂起身作《夜坐图》,并录沈文于其上。画面以全然不同的笔墨语言,写出了与古人息息相通的内心感悟。读此画不免心生感慨,所谓心斋坐忘、宁静致远,如果不懂习静惜静、静中参悟,那么画里何以能得神明降之,又何以能有静似太古的生动气韵?王先生曾在2009年画的《松烟麝墨》上题写自作诗云:“松烟的是融和墨,最好案头铁砚磨。写罢千山歌一曲,窗前月白影婆娑。”在这幅画里,月色下的山谷流泉凝霜宿雾,泛着宇宙白光,这不正是唐诗里星月入禅的意境,或黄宾翁瞿塘夜游时找寻到的杜甫说的“石上藤萝月”吗?画面浑融而臻于神化,表明老人的心已自由驰骋在悠悠天地之外,达到了性空无碍、澄明如镜的境地。

  王先生画中的禅意之美,如果以他自己的诗来论,则包含在“铺毫如得龙蛇势,积墨似见霜雾凝”的笔墨趣味里,反映在“绝壑断崖云水外,千层春树墨华滋”的构思立意上,体现在“澄怀极目千山雪,恣意青空亦道场”的境界意念中。这种至美之境,是他积学妙悟、涵养天机所致,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不是求之而能得的。

  关于画中之禅境,王先生有不同于前人的阐发。他认为,艺术审美有三个层次,即能、妙、禅境,他把禅境放在最高层次,概括取代了自唐朱景玄提出后流传千年的“逸、神、妙、能”绘画“四品”中的“神”和“逸”。这是他积一生之学所得出的真知灼见,也在他本人的书画实践中得到了验证。他晚年守拙养和,保持恬淡心境,书画上繁华落尽、归于平淡。就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一段奇妙的因缘不期而至,当代禅门泰斗净慧长老在读到他的诗书画后引为知己,赋诗赞颂道:“梦里常怀叩半唐,烟霞处处古佛场。遥瞻北斗诗书画,落笔灯前万里香。”“茶罢维摩入梦乡,半唐斋里倚禅床。新诗一曲来天外,水阔山遥翰墨香。”两位老人以“生活禅”为心契,相知相惜于生命的最后岁月。他们虽因年迈体弱、相隔遥远而未曾谋面,但一曲高山流水,就这样以诗画为弦,演绎在西子湖畔与黄梅禅林间。

  王先生一生始终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大道健行、初心不改,为理想而绘写,为往圣而继绝学,让至善至美的中华传统艺术精华得以传承光大。斯人已逝,德艺长存,愿先生在彼岸世界里依然有诗有书有画,有与先贤道友喜相逢,有无限的馨香!

  癸卯岁末于芝城大可居

来源:中国网    | 撰稿:朱琦    | 责编:俞舒珺    审核:张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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